第六章大局
一叶扁舟离开楼船,舟上一个白袍男子负着双手,后面跟着两名亲随泛水而
来。他四、五十岁年纪,鬓角华发初生,颔下一丛长须墨染一样乌黑,双目犹如
紫石,神情不怒自威。舰队上林立的军士望着他孤舟驶过都鸦雀无声。
「这是令尊?」
程宗扬看看舟上的男子,又看看萧遥逸,嘴里啧啧两声。
萧遥逸嘟囔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长得像我娘不行啊?」
程宗扬同意地点点头,「你娘肯定是个出色的大美女。」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深居简出的少陵侯。看到那些士卒的眼神,他才明白
萧遥逸哪里来的信心。那些士卒如同最忠诚的士兵望着自己的统帅,眼中充满崇
慕和热情。仿佛只要他一个手势就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他去死。原来萧侯在晋国军
中的威望才是小狐狸最大的本钱。
萧遥逸哼了一声,望着扁舟的眼睛露出一丝关切,显然萧侯亲自出面在他意
料之外。
扁舟靠近画舫,舫上的仆从连忙放下舷梯。梯尾还未触到舟上,萧侯一脚踏
出,仿佛踩到虚空中的台阶般悬空升起,接着从容踏在梯上。
舫上诸人被王茂弘一喝,与桓大司马一道主张废帝的大臣都面露尴尬,讪讪
不敢作声。这时见到白袍男子上来,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连忙上前施礼。「萧
侯爷!」
阁中诸人纷纷迎上去,只有王茂弘、谢太傅、侍中王文度坐着不动,连桓大
司马和周仆射也起身向那男子揖了一礼。
少陵侯萧道凌踏入精阁,淡淡向众人还礼,然后拱手道:「谢太傅,丞相大
人。」
「坐吧。」
王茂弘揉了揉眼睛,慢吞吞道:「萧侯好雅兴,天高云淡,来湖上踏秋。」
「踏秋不敢。」
萧侯道:「不过整日睡思昏沉,今日突然兴起,欲寻人对弈一局。」
谢太傅拿起一柄羽扇慢慢摇着:「不知萧侯欲与谁人对弈?」
「当然是执棋之人。」
萧侯旁若无人地走到精阁一角。这边一名门客正与王处仲对弈,盘上黑白混
杂,门客一条大龙被黑棋围杀,局面岌岌可危。见萧侯过来,那门客连忙起身施
礼,垂手退到一边,王处仲却抱着一名美妓注视着棋盘,似乎不知道对面已经换
人。
萧侯袍袖一拂,盘上百余枚棋子「呼喇」一声被一举清空,却留下星位黑白
相对的四枚座子,宛如刚摆上一样整齐。本来黑白混杂的棋子被他一拂,在盘下
分成两处,黑者纯黑,白者纯白,丝毫不乱。
王处仲头也不抬地说道:「萧侯既然持白,便请先行。」
「枯弈无趣,不若赌上些彩头。」
王处仲怀中白光一闪,那枝莹白的龙牙锥从怀中跳出,「叮」的立在案上。
萧侯淡淡道:「这点彩头未免太寡,不若将你身边的粉头一并押上。」
王处仲慢慢抬起头,冷冷道:「江山输你又何妨?讨这粉头,却是休想。」
座中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职位最高的王丞相、谢太傅、桓大司
马、徐司空、王侍中、周仆射都不作声,众人也都知趣地闭上嘴巴。
王茂弘长叹一声:「四哥,何当如此?」
王处仲赋闲多年,这时在座的依稀有人想起,王处仲是王茂弘的族兄,年纪
还在王茂弘之上。王茂弘已经是六十许人,可王处仲的外貌却比他年轻二十岁不
止。
王处仲举觞,扬首饮干,然后抄起龙牙锥在唾壶上击节高歌道:「神龟虽寿,
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铜制的唾壶被龙牙锥击成碎片,苍凉而豪迈的歌声在湖上远远传开。王处仲
一手握着龙牙锥,一手拥着美妓,长声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
壮心不已!」
王处仲长歌不绝,意态豪放,怀中浓妆的美妓扬起脸,露出崇拜而爱慕的眼
神。
身着白衣的萧侯盘膝坐下,淡淡道:「座中善弈者颇众。驸马此局败北,不
知下场的是太傅,还是丞相大人?」
谢太傅从容道:「此局谢某只是旁观,萧侯尽可随意。」
「侍中大人呢?」
王文度背上露出汗水的痕迹,良久道:「我太原王氏诗书传家,不善弈道。
萧侯与驸马孰胜孰负,文度观局而已。「
萧侯紫石般的目光停在王茂弘身上。
王茂弘似乎苍老许多,满头白发萧然,低叹道:「四哥,何当如此?」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王处仲冷冷道:「大丈夫既不能流芳百世,亦复当遗臭万年!」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好!好!好!」
远处响起零零落落的掌声,鼓掌的却是桓大司马:「萧侯!此局不若我与驸
马对弈!」
「桓兄好意,萧某心领了。」
萧侯沉声道:「丞相大人?」
王茂弘不再言语,拿起切肉的炙刀割下衣袍一角,推到王处仲面前。
王处仲不动声色,向萧侯道:「请!」
萧侯用食、中二指拈起一枚白子,「砰」的拍在棋盘上,落在正中的天元位
上。
萧遥逸脸色难看至极,骂道:「妈的!此王爷非彼王爷!原来是琅琊王家的
四爷!」
程宗扬也大感意外,「是王处仲?真的是他?他有什么实力?」
「州府兵是他组建的!他手下的荆州兵实力不弱于禁军!」
萧遥逸沉着脸道:「我说那些人怎么都是荆州口音。王处仲领兵时就擅长水
战。我早该想到,老阉狗敢在宫里对付大小姐,肯定是准备好要动手!只不过让
我抢先一步。」
萧遥逸紧盯着画舫。后面秦桧向易彪使了个眼色,悄悄把晋帝移到另一条船
上。萧遥逸明知道他们在背后捣鬼,也无暇理会。
看着天元的白子,王处仲冷冷道:「不过一座空宫,难得萧侯如此热心。孰
不知老子五千言,讲的不过治国以正,用兵以奇!」
王处仲屈指一弹,一枚黑子在空中划了个圆弧,点在白角三三位的禁手。
随着王处仲黑子落下,旁边一个紫脸汉子拿出号角,举起用力吹响。芦苇荡
中随即驶出十余条长舟。
那些长舟高度只有斗舰的三分之一,用来划船的棹孔几乎紧贴着船沿,上面
的船舱高度不过两尺,两端翘起犹如飞鸟,船体的宽度只能供两人并坐,船身通
体用桐油浸成黑色,外面包着厚厚的水牛皮。
这些长舟高度、宽度都不能与水师的战舰相比,长度却毫不逊色。细长船身
伸出无数黑沉沉的桨棹,就像一条在湖面划行的蜈松。
「好舟!」
萧侯瞥了一眼,「此舟载士不过二百,却有桨棹一百六十枝,操戈而战者不
过二成,如此奇舟,亘古未见,不知何名?」
王处仲道:「迅疾如飞,漂水如凫。是名飞凫。」
萧侯拈子老老实实将星位的白角长出,看似笨拙地应了一手,「驸马误矣。
兵事即国事,当用兵以正,破敌以奇。「
萧侯身后的亲随挥舞旗号,停在湖心的水师舰队重新响起鼓声,六艘艨艟、
十二艘斗舰、三十余条走舸从两翼分别驶出,迎向飞凫。
水师摆出堂堂之阵,艨艟在前,斗舰在中,走辆在后,但在接敌时却生出变
化。右翼一艘艨艟首先临敌,放出第一箭的却是紧随其侧的走舸。
那些小船不断加速,像鸥鸟一样驶过艨艟、斗舰。最前面一艘走舸上,一名
士卒弯弓朝飞凫射去。飞凫船体狭窄,在起浮不定的水上更不易射中,但那士卒
一箭射出正中船首彩绘的雀眼。水师士气大振,鼓声越发雄壮有力。
芦苇荡中驶出的飞凫只有十二条,每三条为一组,静默地在湖上行驶;距离
最前面的走舸只有四五丈时,领先的飞凫突然转向,将船身横过来对着疾驶的走
舸。
「绷」的一声闷响,飞凫船舱的圆孔中飞出一枝长弩。弩首状如巨斧,弩杆
却极短,就像一柄大斧重重劈上走舸。被击中的走舸摇晃一下,船体裂开一道缝
隙。
走舸的士卒都是从军五年以上,至少经历过一次战斗的老兵。见状立刻擂鼓
加速,赶在沉船之前登上敌舟。舵手用力扳动尾舵,将直行的走舸也横过来,调
整成易于士卒登舟的角度。
走舸与飞凫迅速接近,在船体相邻丈许时,两船已经平行。走舸的士卒拉出
钩梯,准备钩住敌舰,登舟肉搏。
忽然飞凫邻近走舸一侧的桨棹放弃划水,桨手齐喝一声,一半用棹桨撑住靠
近的走舾船身,另一半同时击出,拍打走舸的桨棹。这时才看出飞凫的桨棹呈现
出黑沉沉的色泽,是因为在容易折断的部位都包着精炼的镔铁。
飞凫一侧桨棹就有八十枝,走舸一侧只有十五枝桨,两船相遇高下立判。几
乎是第一轮攻击,走舸一侧的桨棹便尽数折断,船体更被飞凫伸出的桨棹推得倾
斜。舸上的士卒纷纷攀紧船栏稳住身体,这时飞凫船舱的矛穴、射孔中弩矢齐飞,
在不到一丈的距离内朝舾上的士卒射去。
走舸上射出第一箭的弓手用脚蹬住船沿,两手张弓瞄向敌舟。但飞凫船体完
全封闭,军士和桨手都躲在舱内,只有箭孔中疾射出的弩矢。
走舾属于轻舟,船体重量不及飞凫三分之一,近距离的对射中不住有士卒中
箭落水,更加剧船体的偏移。脚下的船体被桨棹顶起,慢慢向一侧倒去,那名弓
手拼命拉弓朝箭孔射去,接着船体倾覆过来。弓手在落水的刹那竭力一蹬,躲开
船体的重压,忽然背后一阵剧痛,被一枝弩箭射穿肩胛,无力地朝水底沉去。直
到这时他仍未看见任何一名敌人的面孔。
后面一艘斗舰直逼过来,利用自己方正坚实的船头,朝飞凫拦腰撞去。
飞凫一侧桨棹收起,灵巧地一转,避开斗舰的撞击,与斗舰并肩而行。斗舰
虽然是二百人的大舰,桨数却远远不及飞凫。很快,斗舰内侧的桨棹同样被飞凫
的铁桨击断。
舰船失去一侧动力,再举桨划水只能在湖上打转,不得不停止划动。
斗舰的戈手纷纷挺出长戈,试图钩住飞凫。但飞凫表面蒙着结实的水牛皮,
急切间难以撕开。
两条走舸冲过来拦在飞凫前方,配合斗舰的攻击。飞凫一侧桨棹抬起,另一
侧的桨棹奋力击水,转向闪避。趁飞凫航速略慢,斗舰的戈手用长戈刺进飞凫舱
身的穴孔,^^更有十几名勇悍的士卒咬住短刀,跳上飞凫船身。
飞凫狭窄的矛穴中伸出数枝长矛,朝无法防御的斗舰戈手攒刺。不多时,钩
住穴孔的戈手便被刺杀殆尽,剩下的也扔下长戈朝后躲避。飞凫甩开只能打转的
斗舰,迅速脱离,但船体也被十余名士卒攀上。
由于飞凫船舱完全封闭,攀到舱上的水师士卒只能用力砍开牛皮、舱篷,同
时飞凫中的军士也无法出舱。至于矛穴射孔都开在船体一侧,更难以攻击船顶的
敌人。
后面一艘飞凫加速驶来,与前船擦肩而过。已经绞紧弦的弩弓从飞凫射孔伸
出,攀在舱上的士卒惨叫着被背后袭来的劲弩刺穿身体,一一坠入水中,鲜血顿
时染红清澈的湖面。
萧侯的白角被黑棋侵入,双方杀得难解难分。黑棋着法诡异而凶狠,由三三
位禁手打入,在白角辗转腾挪,大有掏空白角之势,将以奇用兵的诡诈之道发挥
得淋漓尽致。
居于劣势的走舸不再强攻飞凫,转而寻找敌舰的空隙,利用速度打乱那些飞
凫的阵型。另两艘斗舰同时逼来,左右夹住最前面一条飞凫。
王处仲冷笑道:「萧侯故技重施,不怕重蹈覆辙吗?」
萧侯淡淡道:「只怕驸马技穷。」
说着萧侯白子一个小尖,顶在黑棋隙处。
藏在芦苇荡中的飞凫都是王处仲的精锐私军。晋国水道纵横,水军才是决胜
最重要的砝码。这支飞凫军是王处仲一手打造,针对晋国水师的舰船训练多年。
斗舰一接近立刻矢石齐飞,攻击舰上的士卒,同时桨棹齐举,利用特制的铁
桨全力打击对方的桨棹。
内湖水军争战,风力对船只的影响有限,而船帆更易被敌军火箭攻击,因此
大多数舰船都没有张帆,全靠桨棹操控行驶。一旦桨棹折断就等于丧失战斗力。
飞凫的桨手与军士的比例是四比一,这样畸形的比例却将桨棹威力发挥到极
致。
两艘斗舰的桨手奋力操桨,从两面夹攻飞凫。飞凫放开一侧的对手,全力攻
击另一侧的斗舰。那艘斗舰小心地保持距离,避免桨棹被飞凫铁桨击断,但拉开
距离的同时,舰上戈手全无用武之地。飞凫舱体封闭,外覆牛皮,只用狭小的矛
穴射孔向外攻击,斗舰上的弓手对飞凫的伤害微乎其微。
在湖上追逐里许之后,两艘斗舰渐渐慢了下来。毕竟斗舰只有六十名桨手,
而飞凫的桨手足有一百六十人之多。飞凫收回一半桨棹,减慢速度,让桨手保持
体力,同时利用船上的弓弩射杀斗舰暴露的士卒。
右侧的斗舰猛地一顿,桨手反向击水,由前驶转为逆行。飞凫在惯性下向前
冲出半个船身。就在这时,飞凫上的军士们看到令人恐惧的一幕。斗舰背后,一
条船首尖挑的艨艟以极快的速度破浪而来,犀角般的船首正对着飞凫的舰体。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飞凫在湖上确实占尽优势,一对一,甚至一对二,水师
的斗舰、走舸只有挨打的份,换成结构相差不大的艨艟也强不了多少。
但水师也不是傻瓜,他们立刻改变战术,利用一条斗舰做掩护遮挡飞凫的视
线,在飞凫进入位置后突然减速,露出后面直冲过来的艨艟。
封闭在飞凫舱内的桨手听到指挥官惶急的大吼:「右列停桨!左列全速!舵
手右转!」
上层的攻击舱内,几名什长嘶叫着:「举矛!举矛!」
棹孔透入的阳光被一片阴影迅速遮住,一名奋力操桨的棹手抬起头,惊恐地
看着一支犀牛角般的铁角从棹孔上方飞过,接着飞凫坚固的船体发出一声碎裂震
响,被桐油浸过的舱板猛然凹陷过来,湖水带着折断的长矛涌进船舱;紧挨着他
的一名同伴来不及呼叫,就被包着铁皮的船首碾碎。
艨艟船速极快,飞凫竭力调整航向,但狭长的船体来不及转弯就被艨艟巨犀
般的冲角狠狠撞上。再结实的船只被艨艟冲角撞上也免不了破损,何况飞凫为了
机动性能,收拢船体的宽度。
木屑纷飞间,整条飞凫被撞成两段,装着斧矢的巨弩、混乱的桨手与军士从
断口飞出,又被艨艟坚固的舰身碾进水底。
艨艟驰过飞凫断裂的船体,扬长而去。船尾的巨弩转动着,瞄向后方一条飞
凫。伴随着隆隆的战鼓声,一名军士调整好方位,迅速做了个手势。后面那个膀
大腰圆的军士挥起重锤,砸下牵弦的木楔。
比长矛还要夸张的弩矢呼啸而出,从飞凫舱顶射入,射杀一名军士和两名桨
手之后,在吃水线以下的船体透出尺许。
飞凫没有作声,沉默地从同伴断裂的船体间穿过,狼一样尾随横冲直撞的艨
艟。
艨艟船尾的巨弩不断发射,飞凫两侧一百六十枝桨棹像蝶蚣一样划着水在湖
上疾驶,迅速拉近距离,使艨艟架在船尾高处的巨弩失去射击角度。
在接近艨艟的一刹那,飞凫的矛穴刺出数枝锋利的铁铲,像狼牙一样咬在艨
艟舰体上。飞凫船体极矮,艨艟居高临下,本来易于攻击,但两船接近之后,艨
艟的攻击孔比飞凫的船体高出数尺,只能向下攻击飞凫坚固的船篷,而飞凫攻击
孔几乎和艨艟的棹孔平行。
飞凫伸出的铁铲撕开艨艟舰体的生牛皮,然后朝裸露的木料泼上火油。飞凫
十余个箭孔同时闪起火光,接着火箭流星般飞出,艨艟舰体立刻燃起一排火焰。
飞凫不再理会着火的艨艟,减速、摆舵、转向,一气呵成,同时将旁边一艘
走舸撞得倾斜过去。
程宗扬与萧遥逸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惊愕。
忽然旁边响起一声怒喝:「艨艟上的指挥官是谁?如此无能之徒,立刻斩了
他的脑袋!」
吴三桂是骑战的行家,对水战是彻底外行,这话只能听着。秦桧道:「艨艟
亦属尽力,奈何敌舰来去如风,防不胜防。」
云丹琉道:「艨艟船坚弩强,正该与敌舟正面交锋。破敌一舟便即远扬,以
往并无不妥,但此时敌舰船速是它两倍以上仍墨守成规,将船尾让给敌人。指挥
者全无应变之道,死有余辜!」
程宗扬心道:有种你去打啊。瞧瞧云丹琉的刀,没敢说出来,但脸上表情却
被云丹琉看得一清二楚,那丫头美目顿时寒光大盛。
程宗扬打了个寒噤,厉声道:「小侯爷!看着我方将士浴血奋战,程某恨不
能手刃敌寇!在此旁观,于心何忍?不若我等立刻回船,居中调度!」
「不错!」
萧遥逸一把拽住程宗扬,「且看我们兄弟并肩破敌!」
如果云丹琉眼中的怒火变成实质,自己早已血溅七尺。程宗扬顾不上和易彪
道别,和萧遥逸跳到来时的走舸上。
这位大小姐脾气太火爆了,动不动拎着大刀砍人。程宗扬心里嘀咕道:那丫
头脾气是坏了点,但身高腿长,肩宽腰细,胸脯够高,屁股够圆,扭起来还是很
过瘾的……
「喂!小狐狸,你干嘛?」
程宗扬擦了把口水,突然发现走舸并没有返回舰队,而是正对着疾战的飞凫
冲过去了。
「居中指挥不是白瞎了咱们兄弟的手段吗?要打就在最前面,亲临矢石,一
决生死才过瘾!」
「你疯了吧!要打咱们也换条船吧?这走舸不够它撞一下的!我看飞云、盖
天那两条还凑合,咱们随便选一条好不好?」
「我觉得这走舸挺好,又快又稳。」
萧遥逸一脸认真地说道:「楼船看起来威风,其实一点不好玩。你想啊,好
几千人待在一个大船壳子里面,又是马粪又是人尿的,单是汗臭就能熏死你……」
远处的艨艟已经火光冲天,数十条战舰同时展开搏杀。敌军的飞凫又被击沉
一艘,但水师已经有一条艨艟、两条斗舰燃起烈火,在湖面熊熊燃烧。另外还有
五条走舸倾覆,更有两条斗舰被飞凫击断桨棹,失去行动能力。
看着飞驶如风的飞凫,程宗扬一颗心仿佛直线掉到胃里,石头一样沉甸甸又
冷又硬。天地良心,我对战争一向只有旁观的热情……
棋盘上角落的争夺已经蔓延到全局,王处仲掏空半个白角,然后从白角沿低
位跳出,在盘上四处挑起烽火,捜刮实地。萧侯不忙不乱,白棋一边应对黑棋的
攻势,一边与天元的白子遥相呼应,构建起强大的外势。
湖上鏖战方殷,双方舰只在湖上往来搏杀。
飞凫收拢阵型形成一个紧凑的三角形,撕开水师两翼舰队的包围。水师则以
艨艟冲乱飞凫的阵型,利用数量的优势,以两条甚至三条斗舰围攻一条飞凫。走
俩则以主舰为中心,往来穿梭分割敌阵,攻击敌舰,或者救援己方落水的士卒。
一条飞凫被走舸围住,舸上的士卒蚁附在飞麂上,用铁凿挖开船体。在其余
飞凫赶来救援之前,飞凫船体已经进水,缓缓沉入湖中。后面两条飞凫甩开斗舰
的纠缠,从两侧将来不及撤出的走舸围住。狭长的船体矢石如雨,三条走舸只支
撑了半盏茶时间就尽数沉没。
接着两条艨艟并肩冲来,将一条飞凫撞成三截,另一条飞凫则抓住机会侧过
船身,在两艨艟之间狭窄的缝隙间穿过,同时将一条艨艟船体破开一道丈许长的
裂缝。
「十二条飞凫,与六条艨艟、十二条斗舰和三十六条走舸不分胜负。」
萧遥逸道:「王处仲好手段……」
程宗扬数了数,这次水师一共出动了飞云、盖海两艘楼船,艨艟十八艘,斗
舰三十六艘,走舸数量更是超过一百条,大小舰船一百六十余条,包括桨手和士
卒在内,出动的军力将近一万三千人。这样的实力足以纵横五湖,但面对十二条
飞凫,在击溃半数敌舰之后,自己也付出了四条艨艟、七条斗舰和二十余条走舸
的代价,折兵损将近两成。
「看起来王处仲要退了。」
「十二条飞凫,不过两千四百人。」
萧遥逸摇头道:「王处仲敢觊觎帝位,实力绝不只这么一点。五千人,这个
数目还差不多。如果我没猜错,芦苇荡里至少还有十二条飞凫等着我们的中军。」
「让后面的兄弟上来啊。」
「不用急,」
萧遥逸安慰道:「咱们一旦被围,他们肯定拼了命地往上冲,你拦都拦不住。」
程宗扬抓住他的肩膀,叫道:「死狐狸,你仔细看看!他们还有六条船,一
千多人!你这一条四面漏风的破船,上去送死吗?」
「安啦!顶多是船翻了,被他们围着打,程兄放心,我水性好得很。从这儿
游到湖岸,我都不必喘气的。」
程宗扬捂住胸口,难受地说:「我有点晕船……先让我下去好不好?」
萧遥逸恍然大悟一样说道:「程兄,我突然发现你很胆小啊!」
「何只胆小!实话告诉你!我这会儿肝都在颤!你是亡命徒,我可是有家有
业的正经商人!」
萧遥逸笑嘻嘻看着程宗扬发飙,然后道:「岳帅当年跟你差不多,不过一上
阵就好了。那副墨镜呢?把墨镜戴上你就不怕。」
程宗扬一拍额头:「我怎么把这事忘了?等我一会儿!我回家拿了墨镜马上
就来!」
「没有墨镜也行啊。」
萧遥逸搂住他的肩膀,「程兄不是想要光明观堂那个小粉头吗?打完这场,
咱们就去把她绑来,让你好生快活快活。」
「你拉倒吧!」
想起小香瓜,程宗扬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奶奶的,不管谁输谁赢,自己
可千万不能死啊。
第七章棋争
白棋凭借强大的外势,将一块黑棋眼位破尽,逼得黑棋弃地逃生,形成围杀
黑棋大龙的局面。
萧侯淡淡道:「治孤不易。驸马小心。」
王处仲拿着一枚黑子沉吟良久,然后道:「卿卿,且歌一曲。」
王处仲怀中的美妓抬起脸,嫣然一笑。晋国世家出游,身边多有伎乐随行,
王处仲拥美而坐,众人都不以为意。这时看清美妓的面容,不禁一片哗然。
谢万石像见鬼一样惨叫一声,王文度比他好些,指着美妓厉喝道:「你!你!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那美妓眉枝修长,虽然施着厚厚的脂粉,仍能看出她曾有的端庄和高贵。有
人认出她的面孔,在旁边窃窃私语,「这不是庾氏吗?」
庾氏是晋帝皇后,一年前暴病身亡,已经安葬多时,只是这一年来晋帝不怎
么理事,一直没有上号。没想到会在画舫上以王处仲家妓的身分重新出现。
「无耻之徒!」
一名大臣拿起手板朝王处仲打去。
旁边一只湿淋淋的手掌伸来抓住他的手腕。古冥隐青衣滴着水,眼神像针一
样又尖又细;被他阴冷眼锋一扫,那大臣满腔的愤怒顿时化为乌有。
「王处仲!」
王文度怒喝道:「你这等禽兽之行!哪里还有半点礼法!」
王处仲冷冷道:「礼法岂为吾辈所设。」
谢太傅摇着扇子,徐徐道:「世上相似之人甚多,侍中大人定是认错了。」
王文度醒悟过来。如果认定眼前的美妓就是皇后庾氏,必然大起风波;为晋
国颜面着想,就算王处仲公然说出来,他们也只能抵死不承认。
王茂弘在旁低叹不语。谢太傅道:「古公公在宫里多年,曾经服侍过襄城公
主,这位歌妓是否与公主颇为相似?」
古冥隐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垂手说道:「这歌妓不仅面容与公主如出一手,
而且胸前更有红痣一处,与公主一般无二。驸马自公主过世后便忧思成疾,直到
遇见这位歌妓才知公主已经转世,自此爱如珍宝。」
「原来如此。」
桓大司马道:「襄城公主过世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吧?王驸马如此痴诚真是难
得!难得!」
谢万石念了声佛,回过脸色。
「细看来,这位歌妓与襄城公主确实挺像。王驸马与公主结缘两生,也是有
缘。」
桓大司马只是顺水推舟,这位谢才子却认真起来,惹得众人想笑又不敢笑。
庾道怜对众人的议论浑不在意,旁若无人地轻声唱道:「天命有晋,穆穆明
明。我其夙夜,祗事上灵……」
众人面面相觑都露出几分尴尬,连一直沉静疏淡的谢太傅也禁不住啼笑皆非。
王处仲真够绝的,这是晋室祭祀天地的大礼之乐,是所有乐曲中最为庄重的
一首,他却当成散曲来听,唱曲的歌妓还曾是皇后。
「啪!」
王处仲被围的大龙向天元的白子逼去,下出决定命运的胜负手。
号角声中,残存的六艘飞凫聚在一处,形成一个圆阵,缓缓向后退去。飞凫
的损失虽然髙达半数,但攻来的水师舰队也伤亡惨重,如果双方实力相当,飞凫
早已大获全胜。
水师主力舰队逐渐逼近,冲在最前面的却是一条不起眼的走舸。
程宗扬双手合什,先拜菩萨,然后掌心向内,左手按住右手,把额头放在掌
上,稽首拜了神仙,接着在胸前划个十字,一连串的举动搞得萧遥逸莫名其妙。
「圣人兄,干嘛呢?」
「刀枪不入!刀枪不入!」
程宗扬捶着胸膛大喝两声,然后抄起双刀,虚劈几记。
折腾一夜,丹田的真气早消耗得差不多,虽然越靠近战场,死亡的气息就越
浓郁,但自己不打坐花上几个时辰用功,吸收的死气一点都用不上。如果把玄武
湖换成鬼王峒就好了,一边打一边补,非让小狐狸把眼睛瞪出来不可。
萧遥逸摸着下巴道:「圣人兄,你不会就想这么冲过去,把人家的船给砸了
吧?」
程宗扬扭过头:「什么意思?」
萧遥逸比了个手势,「凿!王处仲的船再跩也不能不沉,对吧?咱们从水下
游过去,毎条船给它开几个孔,总比上船拼命好吧?」
「别逗了。这么简单的主意,水师那些老丘八会想不到?」
「想得到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这些鸟船划得太快,放水鬼也
追不上。而且……」
「而且你还受了伤,如果沾水只会死得更快。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我辛辛苦
苦过去凿船,小侯爷在后面给我望风。是不是?」
萧遥逸抚掌道:「知我者,程兄也!」
「去死吧!那船划得跟飞一样,上下都包着牛皮,游过去凿船——你以为我
是潜泳高手啊?」
「既然程兄没胆,那就算了。」
萧遥逸只好作罢,他拿起一根长矛试了试分量,然后一个箭步跨到船头,扬
手一掷。
长矛呼啸而出,在波光邻邻的湖面上一闪而过,绞龙般划过十余丈的距离,
准确地从飞凫射孔飞入,先击杀了一名操弩的军士,然后带着他的鲜血从船舱另
一侧飞出,在船板上撕开一个尺许宽的裂孔。阳光猛然透入,映出舱内惊惶躲避
的人影。
后面响起一片喝彩声,萧遥逸转身举起手臂,高呼道:「破敌杀贼!正在今
朝!」
水师士气大振,鼓声震天响起。身后密密麻麻的舰船让程宗扬多少有了点信
心。就算真和萧遥逸猜的一样,芦苇荡里还有王处仲十几条飞凫,水师军力也在
它两倍以上。尤其是那两条楼船,所有的飞凫全加起来,吨位也差了一大截。
古冥隐盯着萧侯,细声道:「贤父子果然是人中之龙。小的原以为令郎只是
个斗鸡走马的纨裤子弟,却是看走了眼。」
萧侯道:「小儿性子顽劣,难得驸马青眼有加,专程请人教训。只是湖上蟊
贼之流未免与驸马身分不符。」
王处仲盯着棋盘道:「不用谦让了。令郎作派让我也看走眼。那次只是投石
问路,却不料引出吞舟之鱼。萧侯深谋远虑,想必已经想好如何处置我们这些世
家了。」
萧侯淡淡道:「驸马盘面不济,要在局外一逞口舌之利吗?」
这会儿连谢万石也看出来,这局棋关系的不仅是萧、王两家的生死,在座的
世家贵族,乃至晋国的命运都在局中。失败的一方不仅身败名裂,还将搭上整个
家族,甚至国运殉葬。
有聪明的已经在盘算自己该依附哪边。在座官职最高的几位大臣里,丞相王
茂弘是王处仲同族,但刚才已经割袍断义;谢太傅从容自若,莫测深浅;侍中王
文度看来对这场剧斗并不知情,在一旁空着急;周仆射心怀忠义却无从下手;桓
大司马摆明与萧侯联手。但王处仲也不是孤家寡人,旁边司空徐度虽然一直没开
口,但这时候还不开口正表明他和王处仲关系匪浅……
诸人各怀鬼胎,一边看着棋局,一边偷偷瞄着远处的战局。
飞凫退到芦苇荡边缘,接着号角声起,几条通体乌黑的战船缓缓划出。
无论是飞凫还是新出现的战船都吃水极低,因此能藏在芦苇丛中不被发现。
新出现的战船船体比飞凫宽了一倍,宛如一片宽大树叶,不多不少也是十二
条。古怪的是船身看不到任何棹孔帆影,却以极快的速度浮浪而来。昂起的船首
没有绘制鸟雀,而是一头巨大白虎。
萧遥逸愕然道:「那是什么东西?」
「轮桨啊。」
程宗扬吸着凉气道:「这是跟宋国水军学的吧?」
飞虎船身两侧装着四枝轮形桨,每枝有八片桨叶,转动时在船侧掀起巨大浪
花。这种轮桨舍弃船身的棹孔,使船体密封性更好,减少桨手数量的同时位置更
加集中,而省出来的空间更容易装载巨型武器——比如投石机。
程宗扬和萧遥逸扬起头,看着一团巨大火球从船上飞腾而起,划过一道令人
恐惧的弧线,远远击中近百丈外一艘斗舰。迸裂的火团在斗舰顶棚上四散飞溅,
旁边士卒衣甲沾上火,挣扎着跳入水中。
可能是目标太微小,飞虎第一轮攻击放过两人所在的走舸。但两人没有半点
轻松,他们已经看到船上转动的巨弩——上面架的弩矢形如船锚,毎一枝都有几
百斤重,被它击中,大伙就可以下水喂鱼了。
「程兄!」
萧遥逸叫着张开手臂。
「我干!抱一下能干掉巨弩?」
「嗡」的一声怪响,三股状的巨弩朝走舸疾飞过来。
「跳上来!」
程宗扬跳起来狠狠往下一坠,萧遥逸接住他,双足一蹬,借着程宗扬的冲势
将走舸蹬得一歪,倾斜船体以毫厘之差与巨弩擦肩而过。
萧遥逸抛开程宗扬,一把抢住长矛,抖手掷出,将对面正在扳弦的弩手钉在
甲板上。
萧遥逸甩掉束发金冠,扯下衣甲,裸露着上身两处箭伤,将龙牙锥横咬在口
中跃入湖水,野马般朝飞虎舰奔去。
走舸也加快速度,紧跟着萧遥逸迎向敌舰。飞虎是敞开式甲板,舰上除了重
型武器,就是执盾持矛的军士。
程宗扬腾身而起,拼了老命跃过丈许距离,人在半空就挥出双刀,劳开两枝
袭来的长矛,旋风般闯入敌群。
萧遥逸光着上身,皮肤像公子哥儿一样白皙,但肌肉一点都不含糊,胸腹、
手臂的肌肉轮廓像刀刻一样分明。他身上两处箭创还在溢血便挺身跃到弩机上,
一脚踏着弩肩,一脚蹬住弩背,嘴里咬着龙牙锥,两手各挽住一杆抢来的长戈,
曲臂划了一个圆弧,在身体周围清出丈许方圆一片空场。
走舸上的军士不断登上敌舰,但有半数都在半空就被敌军的长戟利戈刺落水
中。程宗扬发出一声虎啸,大有几分武二郎的凶悍,双刀轮番攻守,在密集的戈
矛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虽然自己人大都在自己身后,但程宗扬很清楚,只有死狐狸所在的位置才是
最安全的。
一名黑甲军士拦住程宗扬的去路,他没有使水战惯用的长兵器,而是贴肘握
着一对铁戟,与程宗扬的双刀正好相克。他双手铁戟翻飞,戟锋刺划、戟钩割削,
戟枝钩扯,挡住程宗扬的刀势。
程宗扬还是第一次撞见使戟的对手。真要拉出来打,那家伙未必能砍得过自
己,但戟钩本身的钩扯功能正克制自己的双刀,自己一刀劈出被他戟身挡住,接
着戟枝钩住刀身,侧肘一绞,钢刀险些脱手飞出。
程宗扬后撤半步,双刀磕开两杆长矛,接着一招龙蟠虎踞,左刀守住身前要
害,右刀瞬时挥出三刀。
这一招是武二郎最早教他的破敌猛招,但这次是程宗扬头一回施展,原因很
简单,以前他修为不到,左刀凝如虎踞还好说,右刀的龙蟠怎么也施不出来。这
招的三刀其实只是一刀,右手钢刀由左下方撩起,刀锋直指对手小腿、膝盖,提
到与肩平齐的位置,掉转刀锋由右上方朝左下斜劈,袭击对方的腰腹,这一刀在
自己腰下的位置停住,接着再次掉转刀锋,由对手腰肋斜劈至颈。一招来回三个
转折要求一口气劈出,中间没有任何停顿。
自己刚开始觉得挺简单,使起来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出刀时真气要完
全聚在刀锋顶端寸许的位置,做为破敌的虎牙。但转折时总不免要拧腕回刃,程
宗扬习惯划个小小的圆弧,调整真气的运转,可这点小动作落在武1一眼里,立
刻就是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程宗扬怎么也不明白,那厮怎么能把三刀毫无转折地做为一刀施展出来,不
但没有停顿,速度反而越往后越快。此时这一招施出,自己才感受到真正用力的
位置并不是攻击的右刀,而是左手防守的虎踞。身体的重心全部放在这里,右刀
就像摇摆的龙尾,进入入微境界的真气毫不费力地顺势而出,与呼啸的刀锋融为
一体,起刀、落刀、起刀……
对面的军士黑甲迸碎开来,胸前绽出一朵艳丽的血花。那军士颓然跪地,他
的锁骨被刀锋斩断,由胸至颊绽开一道长长伤口,却不屈地昂着头,脸上带着一
丝奇怪笑意。
「好刀法……」
那军士说着,手里的铁戟砰然坠下。
程宗扬额角微微一痛,感受到一条生命的消逝。
「呼」的一声锐响,一枝长戈斜刺过来,将一名军士连人带盾刺翻在地。
萧遥逸掷出长戈,回手拽下齿间的龙牙锥翻腕刺出,目标却是旁边盛放火油
的木桶。
旁边的军士都是富有经验的老兵,应变极快,立刻蹬开投机石后面的火盆,
免得被他利用,酿成焚舟的惨祸。但萧遥逸动作更快,那军士蹬出的同时,他侧
身展臂一捞,硬生生把飞出的火盆又抢回来,连火带盆一下扣到流淌的火油上,
然后一脚踢穿甲板,让燃烧的火油流入舱中。
敌舰上军士的攻击越发猛烈,随两人一同登舰的走舸士卒已经大半战死。
水师舰队的中军终于赶到,斗舰和艨艟抛弃以往的水战规则,排成密集的阵
型朝敌舰冲锋,以最大限度抵消敌舰速度的优势,利用数量在混战中取胜。
战火蔓延到芦苇荡中,成片的芦苇在烈火中熊熊燃烧,芦花漫天飞舞,给血
染的玄武湖蒙上一层迷离色彩。
湖上不断传来舰只相撞时发出的巨大响声,一艘艘满载士卒的艨艟、斗舰、
走舸、飞凫、飞虎……或是在攻击中起火燃烧,或者在碰撞中破碎沉没。鼓声和
号角声交替响起,与战士的呼喝、搏杀、惨叫声交织在一起。数以千计的战殁者
染红湖水,扭曲的肢体抱着折断兵刃,在烈火焚烧的湖面载沉载浮。
「荆州多劲卒,」
萧侯淡淡道:「予今知之也。」
黑棋的大龙在天元附近挑起恶斗,在付出一个黑角的代价后,成功与一片眼
位还未成形的孤棋相连。
萧侯白棋落下,提走黑棋刚落的一子,同时将黑棋大龙系在游丝上的命脉彻
底扼断。只要白棋补上此空,黑棋的大龙再无活路。
第八章破敌
「啪!」
王处仲手中的黑子点在白棋一处三十余目的大空中。
这是白棋最大一片活棋,黑棋虽然打入,但仅是孤子,白棋只要放手应对就
可轻易活棋。但如果脱先,劫杀黑棋大龙,算下来白棋还亏了数目。
萧侯冷哼一声,「困兽之斗耳。」
白棋放弃劫杀大龙,转而应战。
旁观众人都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王处仲的黑棋如此顽强,竟在困境中造出
生死劫。
王处仲面无表情地提走大龙咽喉处的白子,丢在一旁。接着湖上传来一声暴
喝,隔着数里的距离仍然震得精阁隐隐作响。
程宗扬和萧遥逸并肩躺在一艘斗舰的甲板上,程宗扬多少还穿了件衣服,萧
遥逸裤子被火燎到,几乎成了光屁股。两人纵火烧了一条飞虎,又被一条袭来的
飞凫缠住,险些被困在船上给沉船陪葬。
幸好一条走舸冲进火海接上两人,谁知走舸还未驶离险境就被投石机的石丸
击中,破出个丈许的大洞。两人拼命游出火海才被赶来的斗舰救起。
舰上的指挥官大声下令,命令弓手集中射击侧方一艘飞虎,然后快步走来,
脚跟一并,抬手向萧遥逸敬了个军礼。
这动作一出,程宗扬立刻明白这位斗舰的指挥官也是出身星月湖,透过萧家
的关系进入石头城水师大营。不过指挥官接下来一句话险些让程宗扬把眼珠子瞪
出来。
「萧少校!石头城水师大营斗舰第十一舰准备完毕!请下令!」
萧遥逸盘着腿坐起来,吐出齿间的龙牙锥在胳膊上擦了擦:「右转!打中间
那条涂红虎的!」
「是!」
指挥官领命退下,没有提出任何疑问。程宗扬瞪着萧遥逸,「少校?」
「这是我在星月湖大营的军衔,」
萧遥逸一脸得意地说道:「怎么样?够拉风吧!」
「谁是上校?」
「当然是孟大哥了。」
「中校呢?」
「艺哥他们都是中校。岳帅说我年纪小,专门给我一个少校当。」
这岳帅太坏了。程宗扬心里嘀咕着,说道:「你们岳帅是什么衔?少将?上
将?」
「特级上将。」
萧遥逸指了指肩膀,「上面有五颗星的!」
程宗扬叹为观止,只能说这位岳鹏举玩得还真过瘾。问题是,这些都让他玩
过了,自己还玩什么呢?
斗舰以无畏的姿态驶入敌舰阵型,打到这份上,谁都知道水师这些战船一对
一拼不过飞凫,更不用提武装到牙齿的飞虎。但斗舰的指挥官毫不犹豫,少校的
命令即使让自己送死,他也义无反顾。
就在斗舰从两条飞凫之间穿入的同时,背后传来一声暴喝。一艘在后面逡巡
多时的飞虎舰突然加速,轮桨运转如飞,激起大片大片的水花。船上一个佝偻的
身影突然挺直腰背,铁塔般的身躯在阳光下带来阵阵寒意。
他跨在舰船绘着虎头的船首,展臂从火盆中拿起一柄两丈长的巨斧,只一斧
就将冲来的艨艟迎头劈开。
艨艟包铁的犀角迸碎开来,烧红的斧轮一直劈到船头的甲板上,然后左右一
摆。坚固的柚木船体发出刺耳的破碎声,绽开一道一人高的裂口,湖水立刻汹涌
而入。
一枝轮桨停止转动,飞虎轻捷地转了个弯,与紧邻而来的斗舰并肩行驶。那
汉子以非人的力量挥舞起燃烧的巨斧,在斗舰船身留下一个巨大裂口。船舱底部
几名桨手被火斧带到,惨叫着堕入水中,裂口处的木板青烟线绕,随时都可能燃
烧。
「墨狼!」
程宗扬与萧遥逸同时认出那个身影。这是王处仲暗藏的杀手,但两人都不相
信,只靠一人之力能在万人规模的水战中起多少作用。
但很快,两人就笑不出来了。那艘飞虎一路斩船破舟,径直朝飞云舰驶去。
飞云舰此时威力尽显,船体周围六根高大如桅的拍杆轮流拍击,先后击沉两
条飞凫,更将一艘飞虎甲板拍碎半边;飞虎船侧的轮桨飞上半空,失去动力的船
体在湖上打转,不住甩下血肉模糊的军士。
在绞索牵引下,长达四丈的拍杆像巨人手臂一样高高举起,直刺云霄,然后
呼啸而下。拍杆顶端重逾千斤的巨石虽然没有击中墨狼所在的飞虎,但掀起的浪
花足有丈许高。
飞虎在巨大如城的楼船前面像树叶一样起伏,船上的军士站立不稳,不少人
失足落入水中。立在船头的墨狼显示出惊人水性,两脚像钉子一样踩稳甲板,然
后拖起巨斧,将刚从水中牵出的拍杆劈成两段。
楼船上方的城门打开,一队骑兵从城内驰出,居高临下,举矛朝墨狼掷去。
墨狼腾身跃起,立足的甲板立刻多了几枝摇晃的长矛。他身在半空,又是一
声暴喝,巨斧转动如飞,硬生生在楼船尺许厚的船体破出一个大洞,然后耸身跃
入。
程宗扬与萧遥逸对视一眼,心里闪过同一个念头:飞云舰保不住了。
被水师出动的两艘楼船级大舰之一,飞云舰一旦被击沉,给士气带来的打击
无可估量。
「不用理会!」
萧遥逸大喝道:「全力攻击敌军主舰!」
黑棋拨去大龙咽喉处的白子,展开劫争。
白子随即扑入黑子孤棋的眼位,王处仲如果不应,即便黑棋大龙脱困,孤棋
眼位被破,仍然是死路一条。
斗舰击水前行,在距离中间的飞虎还有十余丈时,所有桨棹同时收起,舰身
仿佛在水面滑行一样,飞速接近敌舰。
飞虎主舰矢石齐出,雨点般击在斗舰上。斗舰前排的盾手奋力举起重盾挡住
箭雨,但投石机的重石和巨弩的锚形大矢却不是人力能够阻挡。
一块百余斤的巨石落在舰上,撞开三名盾手。石上包裹的燃烧物一路翻滚,
在甲板上留下一道火焰。
「破敌!」
最前方的斗舰指挥官拔剑喝道。
「破敌!」
舰上的士卒齐声高呼。
船尾的鼓手越发用力,充满杀伐意味的鼓声震天敲响,让程宗扬也感到体内
血脉微微震颤,埋藏在心底的杀戮欲望被催发出来,浑身热血沸腾。
「破敌!」
萧遥逸举起龙牙锥,冒着疾射的弩矢,当先闯上敌舰。
莹白的龙牙锥在阳光下幻化出一片耀目的光芒,锐利的长矛、寒光凛冽的重
戟、盘旋钩扯的长戈,尽数在光芒中破碎、折断,四散飞开。
这条飞虎果然是王处仲的王牌,程宗扬一上舰就感觉不妙。同样是刀盾戈戟
矛弓,给自己带来的压力却完全不是一个级数。他感觉如果把这些军士扔在南荒,
完全可以与鬼王峒的鬼武士硬撼。
这种实力再加上严密的组织配合,发挥出的威力任谁也不敢小觑。萧遥逸仗
着龙牙锥的锋锐在船上长驱直入,但很快他的招术也露出几分吃力。毕竟这小狐
狸折腾一夜,带着伤上来硬拼,又撞上一群硬手,即使换作谢艺也不会轻松多少。
就在斗舰与飞虎陷入苦斗的同时,背后的飞云舰发出一声可怕的断裂声,支
撑船体的龙骨被人击断。三层高的楼船虽然没有解体,但已经开始缓缓下沉。
前面的战斗中有大量船只被飞凫摧毁,水师舰只不得不分出一半去援救落水
的同伴。如果飞云舰沉没,需要救援的数量已经超过幸存舰船的承载能力。但即
使铁石心肠的萧遥逸也不可能命令舰船不去救援落水的士卒。
湖上的鏖战已经延续一个时辰,棋至中盘,双方都有半数战舰退出战斗。王
处仲一方有九条飞凫和四条飞虎被击沉,水师大营则失去一艘楼船级的飞云舰、
十一艘艨艟、十九艘斗舰和近一半的走舸。
在舰船损失方面水师大营要高出一倍以上,但伤亡数量却相差无几。一半原
因是水师有几艘战舰桨棹尽断,失去攻击力而不得不退出战斗,更重要的原因则
是水师大多数的落水者都被友舰救援,而敌舰却对溺水的同伴视而不见。这样的
结果使水师所剩的舰船大都超载,敌舰却仍然来去如风。
虽然程宗扬很不愿意这样想,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胜负的天平正逐渐倾斜,
而且是朝不利于自己的一方倾斜。
战场数里之外,云苍峰正坐在一条快舟的前舱内,手指慢慢摸索腰间的佩玉。
林清浦脸色苍白地从后舱出来,向云苍峰躬身施了一礼,「已经是第三次传
讯,内容依然未变。可以确认了。」
他抬起头,「请云执事定夺。」
云苍峰不再犹豫,缓缓道:「通知会之,出动吧。」
对弈中的生死劫胜负往往只在几手之间,这一次却分外漫长。王处仲挑起的
劫争仍在继续,黑白双方将毎一处劫材利用到极致,反复争夺大龙咽喉处的生死
要地。
美妓偎依在王处仲怀中,对周围或是鄙夷,或是愤怒,或是同情,或是惊讶
的目光视若无睹。
萧侯点在天元的一子成为关键,黑棋大龙只差一口气就可以逃出生天,这口
气却被白棋天元一子紧紧逼住。
王处仲盯着天元的白子,慢慢道:「古供奉,黑龙未至,这颗白子只好由你
来拔了。」
「诺。」
古冥隐垂手应了一声,身形一晃离开画舫。
一片乌云从天际涌来,阳光渐渐黯淡。
同样陷入苦战的舰队仍在奋力拼杀,余下的水师舰只集中到盖海舰周围。湖
面火光四起,残存的三条飞凫在附近游曳,袭击落单的水师舰船;剩余的八条飞
虎在距离盖海五十丈的位置列成一条直线,与舰队展开对攻。
燃烧的巨石从投石机上咆哮飞出,楼船也以投石机还击。但飞虎的体积与盖
海不可同日而语,盖海庞大的船体这时成为一个巨大靶子,飞虎投出的火球几乎
弹无虚发,只一顿饭时间,盖海船体已经燃起无数火光。
站着挨打不是石头城水师的性格,五条仍然能够划行的艨艟组成一支锥形战
阵,冒着燃烧的巨石朝飞虎阵列横冲过去。
那条绘着朱红色虎首的飞虎主舰战斗仍在继续,在它旁边,一条斗舰已经沉
没大半。底层桨手挣扎着游出船舱,随即被两旁敌舰虎视眈眈的弓手射杀。斗舰
上一百余名军士有一半登上飞虎,正结阵与敌人厮杀。
那位来自星月湖的指挥官半跪在地,用手弩射倒一名敌军,然后挺身拔剑劈
开一柄刺来的长矛。
他那位萧少校这时身上又多了两处伤口,正坐在船上裹伤。为了把他从重围
中救出来,斗舰上的士卒几乎拼了老命,但也因此在敌舰上抢到一片立足之地。
程宗扬身上虽然没有多什么伤口,但情况比他更惨,这会儿趴在被鲜血染红
的甲板上吐了个昏天暗地。
空气中弥漫着死亡气息。自从那次草原之战后,程宗扬没有再接触过这样多
又如此浓烈的死亡气息,而且这一次自己身在战场最核心,比起草原之战感觉更
加强烈。
他发现,随着自己修为层级的提升,生死根带来的不仅仅是好处。现在自己
感觉越来越敏锐,每吸收一道死气,几乎都能品尝死者在失去生命一刹那的愤怒、
恐惧、不甘和胆怯。
这些负面情绪潮水一样涌入脑际,没有止歇、没有尽头,强烈得让程宗扬几
乎发疯。
萧遥逸爬过来:「圣人兄,你是晕血还是晕船啊?」
程宗扬有气无力地说道:「死狐狸,你还能笑出来?刚才那一矛怎么没捅死
你呢?」
萧遥逸哈哈笑道:「阁王老子怕我去地府也不安分,不肯收我!」
程宗扬干呕几声,擦着嘴角道:「你就笑吧,有你哭的时候。」
「多谢程兄提醒,难过的来啦!」
萧遥逸跳起来像匹野马般闯进敌阵,杀开一条血路。程宗扬用力拍了拍脸颊,
这时才看清萧遥逸指的是什么。
一条巨狼般的身影出现在舰船另一端。墨狼一手提着巨斧,带着满身血迹缓
步走来。他纠曲的胡须像扭曲的钢针一样锋利,挂着凌乱血痕,巨大的斧轮已经
褪去火的颜色,变得黝黑。
墨狼微微抬起头,目光与程宗扬一触。那种非人的凶悍让程宗扬阴囊一阵发
紧。
自己曾见过这个眼神,在灵飞镜里。
程宗扬狂叫道:「回来!」
萧遥逸充耳不闻,龙牙锥疾若流星刺向墨狼的面门。
「死!」
墨狼非人的吼声在空气中掀起一阵震荡,他提起巨斧,隔着两丈距离朝萧遥
逸攻去。
耳边响起令人牙酸的撞击声。萧遥逸两手横握龙牙锥架住墨狼的巨斧,立足
处的甲板寸寸开裂,身体直陷下去。
「干!」
程宗扬顾不上理会墨狼的巨斧,抢上去跳进甲板的裂隙。
舱内黑暗之极,无法流通的空气弥漫汗水臭味。程宗扬竭力运足目力,小狐
狸却像被黑暗呑没般,不见踪影。
轮桨转动的声音已经停止,黑暗中只有桨手喘息的声音。
「死狐狸!」
程宗扬刚一开口就听到无数风声。他一招虎战八方,双刀在身侧舞成一团光
球,将袭来的箭矢、短戟尽数击飞。
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脚踝,接着传来萧遥逸压低的声音,「嘘……」
程宗扬放下心头巨石,毫不客气地踩了那小子一脚,然后学着他的样子伏下
身。船体轻轻摇动,传来浪花拍击的声音。射来的箭矢已经停止,但两人谁也不
敢动。天知道这舱内有多少桨手,甚至军士。
甲板上的惨呼声不断响起,显示墨狼正在扫荡上面的水师军士。程宗扬用唇
音道:「怎么样?」
「很糟糕。」
萧遥逸贴在他耳边道:「我身上的伤口都迸开了。折腾一晚上又加一个上午,
我这会儿也差不多了。再来那么一斧,我肯定吃不完鲍着走。」
「这回可遂了你的愿,终于摸到老虎肚子里来了。想个办法怎么出去吧。」
「劈开舱板,游泳的力气我还有。」
「劈开舱板的力气我没有。别忘了,我也折腾一晚上又加一个上午,连喘口
气的工夫都没有……」
「小侯爷、程少主,如此辛苦……」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那声音仿佛从腐烂的棺材中传出,落在耳中
令人背上汗毛直竖。
接着一片诡异光芒亮起,说它诡异是因为这片光芒没有颜色,就像黑暗本身
散发出的光线。
程宗扬这会儿才发现,自己和萧遥逸就像两只老鼠,头对头趴在一堵船板后
面,头顶高处布满零乱的箭枝和短戟。
两人跳起来,程宗扬回过头与说话那人打了个照面,双方都浑身一震。
程宗扬没想到那死太监阴魂不散,这会儿又钻出来索命。古冥隐蝙蝠般细小
的眼睛却瞪得如牛眼一样,盯着这个熟悉的「东瀛忍者」。
「是你!」
古冥隐尖声道:「我的都卢难旦圣铃!」
程宗扬厉声道:「咱们谁也别想要!」
说着从怀里抓出一把东西,朝船舱另一端奋力一扔。
「呼」的一声,古冥隐展开身法,扑上去抓住自己宗门的圣物。
萧遥逸用手肘拱了拱他,「什么铃?」
「一个小瓶子,我留在宫里了。」
程宗扬道:「那么贵重的东西总不好随身带着乱跑吧?」
「那你扔的呢?」
「几个卷轴,我也搞不清做什么用的。」
程宗扬耸了耸肩,「不过随便用手去接肯定很蠢。」
「砰」的一声,几支捆在一起的卷轴在古冥隐掌中同时爆开。
近百枚施过法的钢针从卷轴中充满愤怒地激射出来,然后惊奇地发现它们很
快就可以完成自己的使命。同样惊奇的还有另外两支卷轴的菱镖兄弟和流星兄弟
们。
唯一不满的迷烟家族刚从束缚自己多年的卷轴中逸出,准备呼吸自由空气,
就遇到两只扼杀它们追求自由的手掌。激愤之下,它们狠狠钻进钢针、菱镖、流
星制造出的伤口中,在里面大吐唾沫。
古冥隐双手微微一震,腾出一股黑气。接着掌中咯咯作响,将那些涂过剧毒
的钢针、菱镖、流星尽数拧碎,眼中露出骇人怒火。
程宗扬朝他挑了挑拇指,「好汉子!」
然后扭头对萧遥逸道:「公公这情况算汉子吗?」
萧遥逸为难地摸着下巴,「不好算吧?」
古冥隐怒极反笑:「程少主好手段,竟然把本座玩弄于掌股之上!」
程宗扬谦虚地说:「公公在宫里太久了,跟外面世界的生活有点隔膜也很正
常。不过呢……」
他两手叉着腰,示威似地挺挺腰,「连倭人都勾结,你们黑魔海也太烂了吧?」
古冥隐目光不住闪烁,忽然尖声道:「把圣铃拿来!我饶你不死!」
「想要圣铃?好说!」
萧遥逸一脸认真地说道:「王家有什么好的?你要这么拼了老命地帮他!我
们兰陵萧家也是有数的高门,我萧遥逸年纪又轻,长得又好,还挺有本事,你不
如跟我合作好了。」
古冥隐青衣不住起伏。
「黑魔海?」
萧遥逸踏前一步,用阴柔的声音说道:「你在担心黑魔海吧?你是黑魔海请
来的供奉,又不是他们核心人员。上阵拼命有你们的份,捞好处的时候……嘿嘿,
让公公来管满宫听话的美貌女子,他们真想得出来。再说了,黑魔海当年被我们
打得狗一样,再斗一百年,他们也赢不了啊。跟我们合作,不但安全无忧,而且
前程无量。这一战之后,整个大晋都是我萧家的,公公想要什么还不一抬手的事?」
小狐狸展开三寸不烂之舌,又是威胁又是利诱还加上挑拨中伤。程宗扬一脸
佩服地看着他,双方明摆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却恬不知耻地大谈合作,往黑
魔海头上泼粪,这种鸟事都能干出来,脸皮也太厚了。
也许不是脸皮的事,小狐狸的伤势只怕比自己想像的还要糟糕。程宗扬用眼
角余光打量退路,但除了眼前几尺范围,整个船舱都隐藏在黑暗中。
第九章兵解
萧遥逸一边侃侃而言,一边把手伸到背后,在程宗扬掌中慢慢写着字。
「数到十,往上冲。」
萧遥逸手上写字,嘴巴不停说道:「圣铃是贵宗至宝,只要大伙合作,萧某
肯定双手奉上——上啊!」
程宗扬拔身而起,朝头顶甲板的破裂处跃去,萧遥逸也紧接着跃起,双掌在
他脚底一推,把程宗扬送出船舱,自己却反身朝古冥隐扑去。
「小狐狸!」
「别管我!小爷死不了!」
萧遥逸手中的龙牙锥绽放出耀眼光芒,仿佛正在燃烧。
「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埋到艺哥旁边!」
萧遥逸叫道:「棺材我要金丝楠木的!」
古冥隐尖啸声响起。他实力略逊于这位星月湖八骏之一的玄骐,但萧遥逸苦
战竞日,他却休养多时,此消彼长下,不但将萧遥逸的攻势尽数接住,还接连施
出毒辣招术,逼得萧遥逸不得不撤招防护。
古冥隐舌尖在唇上舔了舔,狞声道:「小侯爷材质上佳,待本座收了你的阴
魂,炼成行尸定是上等货色。」
黑暗中伸出一丛长矛,舱内军士围拢过来,形成一个丈许方圆的矛阵,将萧
遥逸和古冥隐围在其中。
萧遥逸上身精赤,汗水顺着白皙结实的皮肤纵横流淌,蒸腾出一片雾气。他
身上四处伤口全部迸裂,鲜血长流,将颈中「有种朝这儿砍!」
几个墨字染得鲜红。
「看刀!」
已经飞出船舱的程宗扬重新折回,双刀如同咆哮的猛虎直劈下来。
「干!你怎么又回来了!」
萧遥逸吼道:「我还有压箱底的大招没使出来!只等你一滚蛋就拉这些鸟人
陪葬!」
程宗扬咬牙一笑:「小狐狸!你不用死了!」
坚木制成的舱板忽然向内凸起变形,接着被一双肉掌震开。秦桧温文尔雅地
躬身钻进舱内,像在家里招呼客人一样气定神闲,长揖道:「在下姗姗来迟,望
家主恕罪。」
接着船体一震,一股霸道的大力涌来,五尺长的刀锋斩开甲板,阳光顿时涌
入舱内。
云丹琉跃进舱内,大声道:「姓萧的!我也救你一次!大家算扯平了!死太
监!看刀!」
「刺!」
随着一声号令,持矛的军士同时向前一步,长矛交错刺出。
程宗扬一脚踢在萧遥逸膝弯,把这已经精疲力尽的小子踩到船板上,双刀盘
旋飞舞,磕飞一半的长矛。另外一半被秦桧大包大揽,他展臂将十余枝长矛夹在
腋下,然后双臂一绕,将长矛尽数震断。
已经快脱力的萧遥逸倒是毫发无伤,只是被程宗扬踩在脚下,看起来很没面
子。
云丹琉偃月刀犹如怒浪,一波波攻向古冥隐。头顶的甲板上传来吴三桂破锣
般的嗓音:「大力金刚臂!大力——金刚臂!」
萧遥逸摊开四肢,嘟囔道:「没想到被黑魔海的人救了……」
程宗扬蹲下来,小声道:「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云大小姐在这儿呢,你就
好意思这么光着?」
为了便于水战,萧遥逸早脱光上衣,一条上等雪绸纨裤也被烧出几个大洞,
露出半边屁股,看起来颇为不雅。
云丹琉狠狠剜了程宗扬一眼,又瞥了一眼萧遥逸,鄙夷地啐了一口。
程宗扬张大嘴巴,朝萧遥逸不出声地狂笑两声,然后往他身上丢了块浸过桐
油的篷布,让他遮羞。
随着云家船队的出现,胶着的战局彻底倒向一边。云家参战的船只并不多,
但全部是在海上搏杀过的海船,船上的水手更是云家远洋船队的好手,更重要还
是船头那几枚专门漆成黑色的镰状长刺。
这几颗货真价实的龙牙显示出非凡威力,一艘体积比走舸还小的海船迎头与
一艘飞虎撞在一处。飞虎上原以为稳操胜券的军士惊恐发现,那条船舷结着贝壳
的海船像快刀切牛油一样,径直将飞虎从头到尾切成两半。
无数断肢残臂从撕裂的船舱中掉落出来,幸存者随即被湖水呑没。海船上的
光头大汉们转动秤锤状的冲杆,将一条飞凫船头击得粉碎。
王处仲握着一枚黑子,但局中再无劫材。
萧侯的亲随挥舞旗号,命令盖海舰收拢受伤的士卒。那名紫脸汉子握着号角
的手掌微微发抖,神情惨淡。
徐度扔开盛酒的大觥,猛虎一样站起身走到栏侧,望着湖上浴血奋战的舰船,
冷笑道:「好棋!好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舞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两位以天地为棋局,三军为棋子,下得一局好棋!「
萧侯不动声色,「司空大人有意入局吗?」
徐度道:「我是粗人,不跟你们跑什么圈子!我徐氏虽是寒门,但我儿子不
比你们乌衣巷的贵公子下贱!我儿徐敖取死有道,不用旁人动手,我自己就勒死
了他!」
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须发怒张,森然道:「不过我儿虽然死有余辜,我那孙
子不过半岁,有何罪过!桓元子!你来说!」
桓大司马左右看了看,「这是从何说起?」
周仆射不安地挪动一下双腿,「徐司空家大郎宅上日前遇贼,满门遇害,幼
孙也不知去向。」
他回过头,向徐度道:「文度已经命人彻査,终究会查出凶手。」
桓大司马根本不知道这是桓歆伙同他人干的,怔了一会儿,然后一拍几案,
唤来亲随厉声道:「叫三郎滚来见我!」
「不用唤了。」
王处仲丢下那枚黑子,起身道:「今日盛会,怎可无乐?」
王茂弘手一抖,厉喝道:「王驸马!」
他已割袍断义,不再以四哥相称。王处仲振袖而起,不管不顾径直走向精阁
一侧悬挂的大鼓前。那浓妆的美妓手捧巾栉,亦步亦趋,袅袅跟在他身侧。
王处仲拿起湿巾擦了擦手,拿出他的龙牙锥。连湖上鏖战也一直淡然卧观的
谢太傅坐直身体。谢万石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看众人,发现众人大都迷惑不解,只
好闭上嘴。萧侯负手而立,白色的长袍像鼓满风一样涨起。
「通!」
龙牙锥粗圆的锥尾重重落在鼓面上。
一阵长风袭入精阁,吹起王处仲乌黑长须和他身上玄黑的长袍。天际乌云翻
滚着涌来,将玄武湖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
「通!通!通通!」
王处仲须发飞扬,旁若无人地扬锥奋击,铿锵有力的鼓声远远在湖面传开,
震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湖上的荆州兵几乎全军覆没,剩下的也在苦苦支持,战局大势已去。紫脸汉
子放下号角,在王处仲身后屈膝跪坐,俯身施了一礼,然后双手放在腿上,抬首
说道:「愿主公福寿永年。」
说着他微微侧身,扯开衣领,将脖颈对着大鼓,再从腰间拔出短刀,刀尖对
着自己颈侧动脉,用力朝肩内刺去。
短刀直没至柄,刀锋切开血脉,深深刺进胸腔。热血箭矢般飙射出来,将鼓
面染得鲜红。那名紫脸汉子已经气绝,腰背却依然挺得笔直。
湖上的血战在远处看来就像演戏一样,此时突然间一个大汉在眼前血溅七尺,
几名出身世家的贵族顿时晕过去,其中就有大才子谢万石。
王处仲看也不看手下一眼,握着龙牙锥,锥尾重重击在染血的鼓面,鲜血迸
溅,鼓声越来越密,激越的节奏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仿佛应合着澎湃雄壮的鼓声,一阵狂风从湖上卷过,在湖面掀起重重波浪。
云家的船队已经逼近芦苇荡追杀残存的军士,但却没有见到应该做为主力的
北府兵,只有易彪一脸木然地混在人群中。
程宗扬坐在一条走舸的甲板上,叫道:「彪子!你的人呢?」
易彪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们不来了。」
「哦。」
程宗扬应了一声,猛地挺直腰,「不来了!什么意思?」
秦桧不愠不火地说道:「方才接到急讯,北府兵已经奉命撤回。开拔时易兄
弟正式提出退伍,现在已经是我们程氏商号的护卫首领了。恭喜家主,能得到易
兄弟这样的豪杰,胜得十万精兵。」
「先把你的手洗洗!」
程宗扬火大地叫道:「两手是血还一脸忠义,你这个死奸臣!」
秦桧哈哈一笑,顾盼自雄地抹了抹手上的鲜血。
程宗扬寒声道:「我没听错吧?临川王那孙子这会儿不干了?」
易彪嘿然应了一声。秦桧一边洗手一边点头道:「可不是嘛。北府兵退了,
影月宗的人也走了,这下云家被他害惨了。」
「临川王都不干了,云老哥为什么还要蹚这浑水?」
「我们若是不来,这一战主公笃定能胜吗?」
「石头城大营还有几百条船,打到天黑也输不了!」
秦桧摇摇头,「朝中有分量的大臣都在舫上,萧侯此战若是败了,王处仲只
要劫持丞相在船头一呼,石头城水师船只再多也只能俯首听命。」
秦桧叹道:「这一战我们胜得很险,也很惨。」
王处仲的飞凫长舟、轮桨飞虎固然全军覆没,参战的水师也折损高达七成。
如果不是萧遥逸登舟血战,惨败可能是水师一方。
程宗扬沉着脸紧张地思索,秦桧却诡秘地一笑,低声道:「群虎相斗,各有
死伤,家主的实力却水涨船高。不仅易兄弟加入我方,方才属下试探林清浦,说
起家主在建康的商号,这位影月宗的高徒也颇为意动。」
这死汉奸挖起墙脚来还真卖力。程宗扬摆了摆手,「云家的墙角不要挖。咱
们和云家在一条船,云家的墙如果倒了,咱们也撑不久。」
秦桧正容道:「是。」
难怪易彪脸色那么难看,程宗扬道:「彪子,你就安心跟着我们兄弟吧。有
老吴、老四他们,不会让你吃亏的。」
易彪点了点头,有些茫然地坐下来,心不在焉地抱着他的长刀。
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没有再说什么。他怎么也想不到临川王会突然退出。
到底发生什么事,让他在几乎摸到御座的时候忽然收手呢?
吴三桂悻悻回来:「那小子跑了!」
「墨狼?」
吴三桂咧开嘴:「跑到湖底喂鱼去了!哈哈!我往那家伙腋下打了一掌!把
他整排肋骨都打折了!」
程宗扬胸口一块大石头刚落地,忽然画舫打出旗号,旁边休息的士卒呼喇一
声站起身。
「怎么回事?」
那个出身星月湖的斗舰指挥官道:「侯爷命令,全军戒备。」
众人从飞虎主舰上杀出,正撞见这条走舸,船上士卒几乎被墨狼杀完,只剩
一条空舟,便都移了过来。云家舰队一参战,彻底稳住战局,程宗扬以为自己终
于能休息一会儿,没想到又要戒备。
「不是打完了吗?」
程宗扬叫道:「会之!到舫上问问怎么回事!」
秦桧刚一离开,乌云便席卷天空,接着狂风四起,浮在湖面的船只都随着波
浪摇晃起来。耳边仿佛传来一阵鼓声,那鼓声狂热、强悍、有着脾睨众生的雄爽
与豪壮。
程宗扬心头升起一股寒意,他停止催动丹田的气轮,飞身闯进舱内。
整个船舱空荡荡没有一名桨手,萧遥逸盘膝在舱内调息。
在他身前,一团灰扑扑的物体伏在舱板上,龙牙锥笔直钉在上面。古冥隐被
龙牙锥穿透背脊牢牢钉在舱内,他整具身体已经变形,像一只巨大蝙蝠嘶嘶吐着
气。
程宗扬劈头问道:「王处仲是什么人!」
龙牙锥莹白锥体出现一条细细血线,从古冥隐背脊一直延伸到锥顶。古冥隐
被龙牙咬住,浑身精血仿佛都被吸入锥内,脸色又灰又暗。
他用似笑似哭的声音道:「王处仲生具异相,王家惧为人知,从不宣扬。世
祖暗中命术者相之,称其有吞凤食龙之相,将应' 王与马,共天下' 之谶。世祖
欲杀之,术者力阻,称杀之必有不祥,且能救帝室于危厄者唯有其弟。世祖深思
数日,乃以襄城公主下嫁。」
程宗扬咬牙道:「你不会告诉我,他是妖精转世吧?」
古冥隐喉中发出「呵呵」的怪叫:「拔掉!把它拔掉!」
程宗扬一脚踩住锥尾,把龙牙锥钉得更紧,叫道:「你们黑魔海怎么和他拉
上关系的?」
古冥隐痛苦地尖叫道:「公主逝后,王处仲心如死灰,自行交出兵权,已经
无意争逐权位。谁知他一次入宫,偶然遇到皇后庾氏,认定她是公主转世……」
程宗扬森然道:「是你干的好事吧?你们幽冥宗玩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该是
大行家了。」
古冥隐嘶叫道:「不!不!我那时虽然在宫中,只是为教主留意皇子中的可
造之材!庾氏确是襄城公主转世!她与王处仲初见,还记得前世为妻的情形!如
果是我做的手脚,绝瞒不过他!」
「接着说!」
古冥隐喘了几口气:「王处仲认定庾氏是公主转世,几次入宫窥视被我撞见。
他只要能得到庾氏,便是弑君也没有丝毫忌惮……「
「所以你们就一拍即合?」
程宗扬道:「王处仲已经输得一败涂地,连老本都蚀干净了,这会儿还在干
嘛?」
古冥隐咬着尖尖的牙齿,从齿缝中吐出两个字:「兵解!」
程宗扬一头雾水,「什么兵解?」
古冥隐嘴角涌出一股乌黑血迹,怪笑道:「兵解为仙,是为尸解仙。是黑魔
海无上秘咒……」
程宗扬一阵毛骨悚然。黑魔海似乎对修仙有一种偏执的狂热,但修仙未成却
搞出一堆奇奇怪怪的副产品,上次在南荒也是这样,搞什么与龙神合体。
修仙就好好修吧,偏偏弄成什么尸解仙,听起来让人背后发凉。鬼巫王想和
龙神合体,结果被龙神给合体了;王处仲搞尸解仙,天知道还会出什么妖蛾子。
上次恶斗鬼巫王与龙神结合,己方人强马壮还闹得险死还生,如今己方伤疲
交煎,要是再对上类似东西,哪还有活路?
程宗扬胆颤心惊,一回过头只见萧遥逸已经站起身。他走过来拔起龙牙锥,
然后对着古冥隐变形的肩膀斜刺过去;古冥隐肋下的肉翼扑腾着,发出一声惨号,
又被龙牙锥牢牢钉住。
忽然一声惊雷,仿佛整个玄武湖都被击得震荡。
两人冲出船舱,眼前一幕顿时让他们张大嘴巴。
巨大的盖海舰被闪电击中,六根拍杆和悬杆的立桅同时燃烧起来。那闪电不
是一道,而是一张巨大的电网,片刻后再次亮起,将整艘盖海都笼罩在刺眼的光
芒中。
楼船爆出无数火光,马嘶声、叫喊声响成一片。舰上的骑兵从城门驰出,一
道电光击来,那支近百人的骑队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被彻底抹去。接着楼船从上
到下如同无法承受闪电的重压,一层层燃烧着倒塌下来,火光冲天而起。
风势越来越急,这时幸存者才发现,在狂风吹动下,湖面以盖海舰为中心正
形成一个巨大漩涡。
暴雨倾盆而至,燃烧的楼船在漩涡中心转动着,像被一股无形力量慢慢捻碎,
发出劈劈啪啪的断裂声,体积越来越小。
湖水渐渐形成一个锥形的弧面。大战之后,湖上到处漂浮的船板、尸体、燃
烧后的灰烬……都随着弧形的水面转动,被一点一点呑入漩涡。
鼓声如同狂风骤雨,节奏已经不仅是雄浑刚劲,而是追求毁灭的疯狂。
王处仲旁若无人地挥锥擂鼓,全不理会众人惊惶失措的表情。画舫在惊雷狂
风中摇撼,几名贵族吓得弃席而逃,混乱的场面更加剧船身的颠簸。虽然这些贵
族世家平常更讲究风仪气度,但要命的关头也顾不了许多,越来越多的人离席奔
走。
惊惶中,一个温和啸声响起。谢太傅抱膝吟啸,他声音并不高,也没有雄浑
的力量,但略带鼻音的啸声从容不迫,让惊惶的众人渐渐稳住心神。
天地被乌云笼罩,宛如黑夜。忽然一道电光划破天穹,笔直朝画舫击来。
萧侯鼓涨的白衣猛然一扬,一股罡风从袖中挥出,在电光击碎篷顶的刹那,
像一面巨盾挡在舫顶上空。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王处仲振鼓而歌,唱的正是诗经击鼓一篇。
旁边的美妓望着他,婉声唱出后面的千古名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
子之手,与子偕老。」
歌声柔婉缠绵,与雄健的鼓声相应相合。
伴随着鼓乐,一连十余道闪电击下,最后一击,萧侯的罡诀终于被攻破,闪
电犹如呼啸长鞭抽在萧侯高举的手臂上,破碎的白衣在雨中蝴蝶般飞散开来。
刺眼电光过后,众人骇然发现,击鼓的王处仲满头黑发尽成银丝,霜雪般披
满双肩,仿佛一瞬间老了数十岁。他手中击鼓的龙牙锥却越发光亮耀目,仿佛他
所有的生命力都被龙神的内齿呑噬殆尽。
第十章定盘
「全力划桨!」
船上的指挥官在暴雨中高声呼喊。桨手奋力扳动桨棹,试图逃离船下越来越
大的漩涡。
天空像奔腾的天马驰过般,响起连绵的雷声。每一声惊雷都伴随着一道致命
的闪电。
一艘艨艟被闪电击中,拦腰断成两截,旋转着沉入湖底。接着一条海船被巨
手一样的浪头掀起,轻易被抛入漩涡深处。甚至连仅存的一条飞凫也难逃厄运,
狭长船身腾起白色火焰,直至沉入水下还在熊熊燃烧,像一支浸在水中的火柱,
直到化为灰烬。
越来越多的舰船碰撞在一起,装有龙牙的云氏海船成为碰撞的胜利者,但随
着船只越来越多被卷到漩涡底部,这些幸存者迟早会在碰撞中同归于尽。
漩涡轻易吞下一整艘城池般的楼船,折断的船体、漂浮的桨棹、水中死去或
是活着的军士……都被漩涡无情地呑没。
末日般的景象中只有一条走舸逆流而行,沿着漩涡漏斗状的边缘,一点一点
向上爬升。
「滚开!」
云丹琉踢开那名指挥官,一把抢过尾舵厉声道:「听我的!左桨手正划!右
桨手逆划!一!」
指挥官叫道:「船会失衡倾覆!」
「在我手里就不会!」
云丹琉厉声道:「二!秦会之!吴长伯!谁不划立刻把他扔下去!我的船不
带废物!」
秦桧和吴三桂齐声应道:「是!」
「三!」
云丹琉扳动尾舵,整条斗舰猛地一震。船身旋转着,船头抬起攀到上一层的
涡流中!
程宗扬和萧遥逸对视一眼,小狐狸做了个鬼脸,然后张了张嘴巴用嘴型说道:
「男人婆!」
云丹琉喝道:「反过来!左桨逆划!右桨正划!一!二!姓萧的!不想被扔
到水里就去擂鼓!」
「哎!」
萧遥逸收起嘴脸,跑过去擂鼓。程宗扬赶紧抢过一枝桨拼命划着,免得被这
位脾气不好的船长赶到水里。
一道闪电击下,将后面一条海船化成火球,几个剽悍的水手浑身是火地跳进
水里,接着又被漩涡呑没。
暴雨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黑沉沉的漩涡像怪兽张开的巨口迅速扩大,追逐
着颠簸的走舸。闪电像飞舞的银蛇,在乌云和湍急的湖水间纵横交错,映出一张
又一张惊惶的面孔。
云丹琉高挑的身影立在船尾,鬈曲的长发被暴雨打湿;她胸部高高耸起,贴
身的银鳞蛟甲勾勒出胴体美好的曲线。
一道闪电划过,在云丹琉微蓝的瞳孔和精致的银鳞细甲上映出耀眼光芒。
在她身后,船只燃烧的烈焰在漆黑天幕上不住腾起,头顶是交织如网的闪电。
船只焚烧折断的巨响、军士在漩涡中挣扎的惨叫声,与暴雨连成一片。
云丹琉不理不顾,美目紧盯船头的波浪,一脚踩着船尾,碧蓝长裙湿淋淋贴
在浑圆的大腿上,另一条雪白长腿笔直伸出,蹬住装舵的尾杆,双手用力扳动船
舵。
「全部正划!一!二!三!」
娇叱声中,走舰挣扎着一点一点从漩涡中划出。
天际的闪电似乎注意到这个幸存者,几乎所有的电光同时击来;只要一半能
够击中,巨大能量足以把整条走舸和船上所有的人都变成白灰。
云丹琉双手扳紧尾舵,敢在任何逆境中操舟的她也无法应对根本没有规律可
循的闪电。此时周围已经没有别的船只,雷电再打下来,这艘船定然无幸;船上
众人清楚意识到这一点,心笔直往下沉去。
危急中,程宗扬突然跃起,扑进舱内。
「干!」
闪电击下的刹那,程宗扬大叫一声。
一道白光从舱内飞出。萧遥逸的龙牙锥穿透甲板,旋转着飞上天际。
无数电光交织在一起,在头顶的天空形成一个巨大的镂空光球。光球正中,
那只龙牙锥吸引全部闪电,莹白龙牙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整个天空的闪电都集中在头顶,众人都扬起头看着电光纵横交织的一幕,眼
中充满敬畏,更充满恐惧。谁也不知道这支龙牙锥能支撑多久,更不知道最后的
结果会是怎样。
交织的闪电跳动着,仿佛被这只龙神的牙齿全部吸入。龙牙锥身光芒越来越
亮,在浓黑乌云和激荡的湖水间镀上一层肃杀寒霜。
萧侯踏前一步,张手带着一股狂猛罡风朝王处仲颈中抓去。
满头白发的王处仲皮肤迅速干枯,紫黑色的血管在皮肤下蚯蚓般胀起。他不
屑地一甩头,如雪长发甩起,化去萧侯凌厉的罡诀,一边击鼓长歌道:「于嗟阔
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这是击鼓一篇的末章,叹息离别太久,生时再难相见;叹息相隔太远,曾经
的誓约终成空话。
萧侯略微一退,接着化掌为指,击开王处仲身周涌动的气劲,一指点在王处
仲颈后。
「噗」的一声,画舫上那面染血的皮鼓被龙牙锥锥尾击破,暴风骤雨般的鼓
声哑了下来。
王处仲脖颈被萧侯指锋刺穿,涌出一团黑气。他身形诡异变化一下,颈后仿
佛突然间伸出一只苍黑狼头,狠狠咬在萧侯指上。
萧侯退开几步,白衣渗出一丝血迹。
王处仲一锥击在鼓上,已经破裂的皮鼓发出喑哑的鼓声,回荡的长歌无限苍
凉。
王处仲丢开龙牙锥,挽住旁边的美妓,盘膝坐在鼓前,虽然席地而坐却傲如
王侯。他白发萧然,纠屈的血管在皮肤上迅速扩张,眼中散发出妖异光芒。
他所有的生命力都注入击鼓的龙牙锥中,然而此时,那枝吞噬他生命的莹白
锥身正一点一点解体。
一个黑色漩涡出现在王处仲背后的空气中,空间随之扭曲变形。一旦他兵解
成功,不仅这条画舫,只怕整个玄武湖都无人能够再活下来。但唯一能阻止他的
萧侯被他的妖狼一顾噬伤,舫上名士虽多,再无一人能阻止他。
王处仲没有理会众人一眼,低头朝身边的美妓笑了笑,衰老面孔流露出几分
年轻时的照人神采,然后低声道:「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美妓嫣然而笑,垂首依在他怀中。
蓦地,一道寒光流星般闪过,王处仲苍白颈中绽出一道血痕。他眼中妖异的
光芒闪动一下,随即失去光采。
那个黑色漩涡还没有完全成形,随着寒光划过,扩张的漩涡停滞下来,然后
向内塌陷,迅速收拢成针尖大小一点,最后消失无痕。
就在异变发生的同时,远处湖面上吸引无数闪电的龙牙锥突然迸碎开来,锥
身化成无数耀目的星光,带着长长的尾焰朝天际四散飞溅,将湖水烧得沸腾一般。
走舸上所有人都张大嘴巴,望着辉煌而残酷的一幕,几乎无人察觉一个幻影
般的身影在此时飘入精阁。
来人手中握着一枝奇异的翼钩,一钩挑断王处仲的脖颈,接着一手抖开皮囊,
脚尖一挑,将王处仲的头颅挑起,落进囊中,手指顺势一拧打好丝结,翻手将皮
囊背到背上,丝毫不停地穿过精阁。杀人、夺首、远扬都在一瞬间发生,快得让
人看不清他的影子。
「幻驹!」
席间一声厉喝,却是一直从容自若的谢太傅。
那身影在精阁的轩窗停了一下,无奈地落下来,回身向太傅施了一礼:「世
伯。」
那人三十多岁年纪,脸色阴沉,面容一见让人颇为熟悉,但转眼就想不起来。
谢太傅沉着脸道:「艺儿呢?」
那人避开他的目光,半晌才道:「三哥过世了。」
谢太傅静默地拿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却连茶盏是空的都没意识到。
湖面恢复平静,仅存的走舸向画舫驶来。萧遥逸扯住程宗扬,一叠声问道:
「我的龙牙锥呢?我的龙牙锥呢?」
程宗扬实话实说:「没了。」
萧遥逸叫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没了!」
程宗扬也说不出来。他用龙牙锥引开闪电完全是出于偶然。突如其来的天地
巨变、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这一幕太眼熟了,让他险些以为是谁把南荒的龙
神给召唤来了。
程宗扬没有看到王处仲用自己赠送的龙牙锥击鼓,只是那会儿捞根稻草都指
望它能救命。要应付雷击,避雷针倒是件好东西,但是眼看着雷都要劈下来,再
准备也来不及了。
情急之下,他想起舱里那枝龙牙锥。既然龙神有驭使雷电的本领,龙牙说不
定也有点什么用处。
结果雷终于没劈下来,龙牙锥也丢了。虽然程宗扬表示这根龙牙锥救了一船
人的命,用处很大,相当值得过,但萧遥逸照样心痛得要死,非让程宗扬再赔他
一枝。
程宗扬被他纠缠不过,忽然手一指:「那是谁?」
萧遥逸叫道:「不就是秦会之吗!你把我的东西弄丢了!赔我!」
「我说那个!船上那个!」
萧遥逸回头一看,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四哥?」
美妓抱着王处仲无头的尸身,坐在鼓架前。鼓上献祭的鲜血已经干涸,随着
破碎鼓面微微摇晃。
这个棘手的大麻烦让王侍中、周仆射都感觉满手都是刺。
一向自诩名士、不务正业的王子猷却一点不在乎地凑过去,认真道:「知道
吗?你唱的礼乐错了一个音。」
庾氏没有理他。
王子猷自顾自哼道:「天命有晋兮,穆穆明明——这样唱才对。」
「晋室有何穆穆?有何明明?」
王子猷哑口无言,过了会儿道:「你挺胆大啊,抱着这个东西也不怕。刚才
谢二醒过来,朝这儿看一眼又昏过去了。啧啧,这个老家伙有什么好的?」
「王子猷,我知道你。」
庾氏望着怀中的尸身,美目波光微转,口气平淡地说道:「我出身高门,十
四岁嫁给东海王为正妃。」
东海王是晋帝继位前的封号,她这样说无异于坦承自己的身分。王子猷脸上
无所谓的嘻笑着,背后却出了一层冷汗。其他人都在考虑这句话最好装作没听到。
「那些年我只见过这一个男人,以为天下的男子都无能无趣。」
庾氏搂紧王处仲的尸身,柔声道:「直到遇到他,我才知道世间的伟丈夫。」
王子猷感觉芒刺在背,开始后悔自己干嘛要插这手。
她闭上眼,轻声道:「那天他闯进我住的地方,把我按在榻上……被他进入
的一刻,我突然想起前生……他赶走我身边的宫人,因为我的一举一动她们都要
监视……后来我一句话,他就遣散所有姬妾……」
庾氏低叹道:「这些我都想起来。可世上那么多人都不让我们在一起。你呢?」
一向自负率性而为的王子猷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庾氏站起身,抱起因为衰老而变瘦的尸体,低声唱道:「死生契阔,与子成
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画舫上,两个相拥的身影落花般坠入湖中。
没有一个人试图去救。对于一个已经死过的人来说,死亡是最好的归宿。不
少人都暗自庆幸避免一桩大麻烦。更多人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似乎那个女子从来
没有出现过。
走舸靠近画舫,众人登舟上船,唯一一名幸存的斗舰指挥官挺直身体,双足
一并,「刷」的向那个背着翼钩的汉子敬了个礼,开口道:「斯中校!」
那名汉子微微点头,接着萧遥逸钻过来,和他勾肩搭背溜到一边,鬼鬼祟祟
不知说些什么。
「滚开!」
云丹琉毫不客气地赶走仆役,命令自己手下几名光头大汉先占了舵位,把航
行权控制在自己手里。
秦桧先一步折返,低声向程宗扬说了舫上的经过。王处仲与萧侯对奕不胜,
击鼓而歌,一曲白头,最后兵解不成,被人一钩斩首。
「王处仲虽然死了,我看这事儿还没完。」
秦桧耳语道:「那些世家人脉深厚,未必会向萧侯低头。」
「手里没兵他们还能干什么?除非他们有胆量把萧侯暗算了。」
程宗扬哼了一声,「我看那位丞相难有这个胆量。」
「还有徐度。」
「哦?」
秦桧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程宗扬想了一会儿:「这事你去办,他们几个
都认识你,利落点!别耽误!」
秦桧应了一声,正要离开,又停下来:「我们支持哪一边?」
程宗扬苦恼地摸着下巴:「从利益来说,当然是云家,可临川王那孙子太靠
不住,而且实力不济。小狐狸这边又实力太强,跟他们合作,我怕被他们吃得连
骨头渣子都不剩。更要紧的是……」
程宗扬叹了口气,「咱们的意见连屁的分量都没有。」
秦桧一笑:「云家势弱才更需要盟友。况且最要紧的两人还在他们手里,全
胜虽然未必,小胜却有可期。」
秦桧离开办事,萧遥逸神采飞扬地出来,一手挽着那汉子朝程宗扬道:「这
是我四哥!八骏之一,幻驹斯明信!」
又对斯明信道:「这是程宗扬,跟我嫡亲兄弟一样!三哥的骨灰是他背回来
的,小紫姑娘也是他千里迢迢带到建康的!四哥你就不用多礼了,我已经代咱们
兄弟向他磕过头了!」
星月湖八骏自己已经见过一半,孟非卿沉稳凝重,谢艺从容温和,萧遥逸风
流潇洒,这个斯明信却阴沉内敛,让人见了就心生寒意。
程宗扬寒暄几句,指着他背后的皮囊道:「那是什么?」
斯明信冷冷道:「王处仲的首级。」
那家伙声音冷到骨子里,程宗扬有心接口却打了个寒噤。萧遥逸在旁笑道:
「我已经听说了,四哥砍下王处仲的首级,然后一个穿云脚挑进皮囊。看来鞠术
大有长进啊。」
斯明信阴沉面孔露出一丝笑意:「十月二十一山岳正赛,你来不来?」
「当然要去!在晴州还是临安?」
「晴州。」
看着他眼中异样光采,程宗扬明白过来。这家伙和谢艺一样,是个蹴鞠的狂
热爱好者,简单说就是球迷。
程宗扬堆起笑容:「斯兄来得真及时。一举斩杀王处仲,立下大功。」
萧遥逸重重拍了他一掌,「少来了!一脸假笑!你以为四哥是等咱们打完才
出来抢功劳的吗?四哥连夜赶了三百多里路,好不容易才赶到建康。嘿嘿,你不
觉得今天王处仲有张王牌没打出来吗?」
「你说黑魔海?」
湖上鏖战时程宗扬已经有些怀疑,王处仲在湖中埋伏下自己的荆州私军,又
借丞相王茂弘的手把满朝大臣邀集到玄武湖,显然是定在今日出手。结果萧氏父
子抢先一步,先是夺宫,接着挥师入湖,双方一场恶战。
王处仲既然与黑魔海勾结,为什么这种要命关头,黑魔海却只有一个古冥隐
在撑场面,还病急乱投医地把东瀛忍者当作援军?黑魔海能把手伸到南荒去,没
道理在建康会来不及插手。如果不是黑魔海临阵放弃王处仲和自己潜伏晋宫多年
的古冥隐,就是他们想来却来不了。
「不错!这会儿大哥孟非卿、二哥侯玄、五哥卢景、六哥崔茂和七哥王韬正
在百余里外的京口截杀黑魔海的妖人。」
萧遥逸笑道:「王处仲已死,建康这一战又是我们星月湖赢了。」
程宗扬终于放下心事。晋国朝局究竟落在萧家还是云家手里,对自己来说只
是左手和右手的区别。除非……徐老头真的孤注一掷,用他的五百精兵跟大家拼
个同归于尽。他在心里暗道:有自焚倾向的人有王处仲一个就够了,徐老头千万
不要失去理智啊。
一名仆役过来,垂手道:「谢太傅、桓大司马、徐司空、王侍中、周仆射、
丞相大人有请。」
萧遥逸搭住程宗扬的肩,意气风生地说道:「走吧!谈判桌上,我要捞得比
战场更多!」
谈判在舫顶的精阁进行,济济一堂的贵族、重臣大都回舱休息,阁内只剩下
六位职位最高的大臣。
丞相王茂弘与谢太傅居中而坐,王侍中、周仆射分别坐在左右,然后是桓大
司马和司空徐度。
左侧席位坐着少陵侯萧道凌,身后是萧遥逸。云苍峰在右,身后是云丹琉;
六大臣对面则是一脸旁观表情的程宗扬。
萧侯是此战的胜利者,虽然参战的水师全军覆没,但禁军和石头城大营主力
犹存,牢牢把建康控制在手中。
云苍峰本来没有资格在此落座,但他今日不是以商人的身分出现,而是担任
临川王的使者,手里更握着晋帝和太后两个分量极大的砝码,当仁不让地占据一
方。
相比之下,程宗扬纯粹是看热闹的。他之所以能坐这里是因为萧家和云家双
方都要求他出席。
在程宗扬的理解里,这次谈判说得文明点,是战后新秩序制定协商会议。坦
白点说就是分赃大会,在谈判桌上划定各自的利益范围。
王处仲、萧家、云家三方打得一塌糊涂,败的固然是惨败,胜的也是惨胜。
如何把带血的付出转化成看得见的利益,并不比战场轻松。
程宗扬抱着看好戏的心情望着王茂弘。如果让他来判断,这场大战丢分最多
的就是这位以昏愦自居的丞相大人。
王处仲是琅琊王家的人,按照谋逆灭族的律条,王茂弘已经可以算死人了。
至于其他几位,桓大司马偏向萧侯一边,已经是露骨得不能再露骨,就差没
在脸上贴出字来。谢太傅自从得知谢艺的死讯就神情不豫,他和王侍中、周仆射
几个应该是执中派。徐度冷眼旁观,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在座的都不是俗人,不需要绕什么圈子。萧侯首先开出价码:废帝、推立新
君、列建康周边六州为军镇。
到了谈判桌上,云苍峰神情间再没有一丝犹豫,沉声道:「陛下失德,群臣
自有公论。若是废去帝位,当由群臣推举新君,进呈太后定夺。」
萧遥逸叫道:「雪二爷说的是!请太后立刻还宫,策立新君!」
双方一开口就短兵相接。大家一致同意废去晋帝,但云苍峰拿出定例:新君
必须由太后决定,萧遥逸则要求太后尽快还宫。反正内外宫城都在禁军控制下,
只要太后在手里,想立几个新君也只是多费几条黄绸诏书的事。
云苍峰避实就虚,没有在太后还宫的问题纠缠,接着抛出自己条件:效仿晴
州港的例子,列京口为商镇!
这一下连王文度也坐不住了。晴州港是宋国最大的海港,虽然由宋国派遣知
州,但实际上只是虚职。晴州的政务、商业甚至军事都由城中最大的几家商会操
纵。历代宋主都竭力想收回晴州的控制权,但晴州不仅富甲天下,重金聘请的雇
佣兵更是强猛善战。因此晴州虽然名义上是宋国一州,实际上却是国中之国。
双方都寸步不让,一番唇枪舌箭、争吵不休,萧遥逸和云丹琉还几乎动了刀
子。
程宗扬看得有趣,他心里有数,云家其实已经退让,所谓让太后定夺只是讨
价还价的筹码,真正的目的还是要京口的商镇,为此不惜摆出翻脸架势。毕竟他
们手里握着两张王牌,真要甩牌不玩了,大家都不好收场。
萧家要的则是六州军镇。萧侯的提议顾及朝中重臣和几大世家的利益,只要
求建康周边六州。他们已经控制建康最重要的两支军队,周围再无敌手,这样的
价码只是在名义上确定自己的势力范围。
王侍中和周仆射都露出焦躁的表情,桓大司马傲然而坐,眼角不时瞟着司空
徐度。谢太傅不动声色,中间的丞相王茂弘拿着羽扇,似乎昏昏欲睡。
等两边吵得差不多了,王茂弘放下羽扇,低低咳了一声。
众人立刻住了嘴,目光朝他的位子望去,连萧侯也不例外。
虽然不少人都说他年老昏愦,但对这位三十岁为相,一手拥立三位君主、辅
政三十余年,门生故吏满天下的丞相大人,没有人敢轻视。
「陛下失德只是传言。」
王茂弘一开口就给了众人当头一棒。无论是萧家还是云家都把废帝放在最前
面,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如果陛下没有失德,他们有什么理由跑
来造反?
王茂弘似乎没有看到双方难看的表情,一手抚着膝盖,慢吞吞道:「昨晚妖
人扰乱宫禁,以至陛下、太后受惊,幸好少陵侯率军士斩除妖人,拱卫台城。云
氏虽是布衣,但常怀忠义,闻说宫中有变,亲领家仆赴难,救陛下于二宫之间…
…这些大家都、是知道的。「
程宗扬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穿越了,这些事怎么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呢?
萧遥逸锋芒毕露地问道:「敢问丞相大人,作乱的妖人是谁?」
「太初宫内宦,古冥隐。」
王茂弘慢慢道:「驸马都尉、汉安侯王处仲。」
萧遥逸还要再说,却被萧侯拦住。如果王茂弘只说古冥隐,萧侯当场就要翻
脸。他同意公开王处仲,等于将整个琅琊王家这个晋国第一世家都置于叛逆的阴
影中,已经做了极大的让步。
「谢太傅,诏书该如何写?」
谢太傅道:「如今两寇已经伏诛,既然太后、陛下无恙,可罪止其身。」
程宗扬听出来了,他们的意思是把罪责都推到死太监和王处仲身上,萧家和
云家都护驾有功。问题是两家要的不是这点功劳。虽然谈判就是杀价,但王茂弘
这价也杀得太狠了。一人一根棒棒糖就把两家给打发了。
萧侯冷冷道:「听说临川王准备赴京面圣请安。」
谢太傅淡淡道:「多半是传言有误。临川王奉诏犒赏边军,已于昨日傍晚亲
赴北府兵营中。」
此言一出,萧侯瞳孔顿时缩紧。对面的云苍峰面无表情,显然早已知晓。
谢太傅说的虽然含蓄,其实是告诉众人临川王已经被北府兵囚禁起来。同时
暗示北府兵的军权已经易主。
萧侯反而平静下来,淡淡道:「既然有诏书命临川王犒赏边军,想必禁军的
赏赐是由王丞相和谢太傅亲自发放了。」
程宗扬暗暗叫绝,萧侯这是图穷匕现,准备把王、谢一网打尽了。
王茂弘忽然双眼一睁,昏昏欲睡的眼眸瞬间神光逼人。萧侯夷然回视,雪白
长袍缓缓涨起。
对峙中,谢太傅低叹一声:「桓大司马?」
桓大司马本来与萧侯联盟,但听到北府兵囚禁临川王,不禁犹豫起来。半晌
他下定决心,哈哈一笑道:「不若由桓某代二位犒赏吧!」
盟友倒戈,萧侯冷哼一声,鼓涨的白袍慢慢恢复原状,起身道:「苦恨年年
压金线,尽为他人做嫁衣!」
说罢拂袖而去。
云苍峰起身一笑。「丞相风采,草民钦佩得很。」
王茂弘慢呑呑道:「国有三宝,大农、大工、大商。云氏商贾传家,也是济
世养民之一端。朝中已经商定将开凿广阳渠,到时还要云氏多多报效。」
云苍峰衣袖微微一抖,良久施礼道:「多谢丞相。他日有缘,再来聆听大人
教诲。」
广阳渠是沟通大江与云水的主渠,云氏长久以来就希望能将大江与云水连接
起来,让云家船队能够直接从建康驶入东海的富庶之地。但这样的工程太过浩大,
朝中商议多次都未能确定,没想到王茂弘却在这时提出来。
萧家和云家都退出谈判,桓大司马有些无趣地左右看了看,正撞上徐度的视
线。两人目光相触,在空中迸出一道火花。
程宗扬起身笑道:「徐老爷子,你说巧不巧!我有个朋友前两天捡到一个小
孩,听说竟然是司空大人的小孙子,如今骨肉可重逢,真是一大喜事,哈哈哈哈!」
徐度手中酒觥一抖,酒水泼洒出来。
程宗扬看着对面的王茂弘和谢太傅,心悦诚服地说道:「王谢世家,人物风
流,在下今日才领教了。果然名不虚传。告辞!」
说着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拿出一个皮夹,掏出几张削好的竹片,满
脸堆笑一人递了一张:「喂,各位有钱的大人!小号这几日就要开张,到时请各
位多多赏光啊!只要拿我的名片,全部八折优惠!」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7-5-22 23:45 编辑 ]